初中语文教材中文言文的注释时有变动,以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为例,有两个比较典型的变动值得说一说。
浮光跃金——《岳阳楼记》
波动的光闪着金色。这是描写月光闪耀下的水波。——人教版语文教材八上,2003年3月第1版,2006年1月第1次印刷。
浮动的光像跳动的金子。这是写月光照耀下的水波。——统编版语文教材九上,2018年6月第1版,2017年7月第1次印刷。
颓然乎其间——《醉翁亭记》
醉醺醺地坐在众人中间。颓然,原意是精神不振的样子,这里形容醉态。——人教版语文教材八上,2003年3月第1版,2006年1月第1次印刷。
醉倒在众人中间。颓然,倒下的样子。——统编版语文教材九上,2018年6月第1版,2017年7月第1次印刷。
对这样的变动,学生不会有太异样的感觉,因为对他们而言,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接触相关文章,尤其是相关注释,所以常常是课下注释解释成什么,就记住了什么。
但是,这样的变动对语文老师的影响却挺大,尤其对教了十年二十年的语文老师更是如此,因为接触了若干种不同的解释,这些变动常常会造成一些困扰。
面对这些困扰,相当数量的语文老师大致可能持以下三种态度之一种。
第一种:为什么要改?翻来覆去折腾,吃饱了撑的!
第二种:一定要以最新的为准,考试时学生一点儿都不能错。
第三种:管他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爱谁有理谁有理。
作为语文老师,我的态度与以上三种有所不同。我觉得“尽信书不如无书”,要开动头脑,不但要琢磨一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动,这样变动是否有道理,还要琢磨一下到底文言文到底该如何教,是不是非要死揪课下注释,才是最安全最保险的做法。
还是从《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中的这两个变动说起。
无论解释一个句子也好,还是一个词语也好,都要有强烈的语境意识。所以,还是先要把当时该句子,该词语的所处的语境放出来才行。
先来看“浮光跃金”,这句的语境是“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浮光跃金”与“静影沉璧”都是写“月”,而且都是写“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情境之下的“月”。
从一般来理解上来说,人教版和统编版中的“这是描写月光闪耀下的水波”和“这是写月光照耀下的水波”这两种理解都没有太大问题。至于是“闪耀”还是“照耀”无关宏旨。如果非要说哪一个更精确,我倾向于选择“照耀”,而不是“闪耀”,因为是皓月,不是星星,所以用“照耀”更合适一些。
人教版和统编版关于“浮光跃金”的注释最大区别在于到底是“波动的光闪着金色”,还是“浮动的光像跳动的金子”。或者说其中的“金”到底是解释为“金色”还是“金子”更为合适。
如果抛开语境,从一般的描述上来看,当然是“波动的光闪着金色”比“浮动的光像跳动的金子”更为合适,但如果还原回语境,就应该注意到“浮光跃金”和“静影沉璧”是对句,两者都采用了比喻的方式来描写“月”,前者说的是“月光像……”,后者说的是“月影像……”。
在这两句中,“金”和“璧”相对。“璧”就是“玉”。在汉语中,“金”“玉”联用的情形数不胜数,比如,金口玉言、璞玉浑金、金科玉律、金相玉质、金童玉女、金声玉振、金玉满堂、金玉良缘、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等等,这些成语或诗句中的金和玉都是指“黄金”和“美玉”,两者联用通常表示珍贵、赞美之意。
“浮光跃金”和“静影沉璧”相对,应该理解为“浮动的光像跳动的金子”和“静静的月影像沉在水底的玉璧”。所以,“浮光跃金”中的“金”解释为“金子”更为合适一些。
再来看“颓然乎其见者”,这句的语境是“苍颜白发,颓然乎其见者,太守醉也”。
根据语境,“颓然”一定是在描述酒醉的。所以,不管是人教版的“醉醺醺地坐在众人中间”还是统编版的“醉倒在众人中间”,对这句话的理解都没有问题。
两者的差异是“颓然”是从“精神不振的样子”引申为形容醉态,还是“颓然”就是“倒下的样子。”
这要从“颓”字的字源说起。穨,秃貌。从秃,贵声。——《说文》。从《说文》的解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形声字,形容头秃的样子。后来这个字俗变为“頽”,简化为“颓”。
虽然失去了“贵”这个声旁,但将“贵”替换为“页”也很有道理,毕竟,页字旁的字,都和头有关系。头秃当然和头有关系,所以用“页”左偏旁非但没毛病,还很形象。
但是,在古书的实际用例中,最初“颓”并不当“头秃”解释,而是当“落下”解释,这两者的关系也不难理解,“头秃”是静态的结果,而“落下”则是动态的过程。比如,《答谢中书书》中“夕日欲颓”的“颓”正是用“落下”这个意思。
然后又由“落下”,引申为“倒下”,比如,著名的《曳杖歌》:“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就是“倒下”之意。然后又由“倒下”引申为“衰败、颠覆”,比如,《出师表》中有“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中的“颓”就是用的“衰败,倾覆”之意思。
至于说“颓然”解释为“精神不振作的样子”,肯定不是“颓”的本义,而是引申义。这个引申也不难理解,毕竟,头秃大多数时候都是上了年纪,而上了年纪,就更会给人不太有精神的感觉。想想朱自清的《背影》中的父亲的来信中说:“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就能理解了。
回到《醉翁亭记》的“颓然乎期间”这句话中来。
醉后固然可能会“倒下”,但醉后难道就不能有精神不振之态吗?结合《醉翁亭记》前面的“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和后面的“苍颜白发”等语句,再加上欧阳修写作《醉翁亭记》时被贬官的背景,焉知欧阳修在醉酒之下,完全没有“精神不振”这样的状态呢?
涵泳品味之下,我以为关于“颓然其间者”的“颓然”的解释,应该综合人教版和统编版所阐释的两种意思,而不是说两者之中一个是错的,一个是对的,唯有两者结合起来才更为完善。
最近这些年,初中文言文教学中越来越形成一种非常奇怪的“新传统”,唯课下注释是从,唯教参译文是从,不敢越雷池一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当然是分数驱动在作怪,功利主义在作怪。
这样的教学方式,固然可能在考试时拿到好成绩,但损失一点儿都不比获得的少,甚至可以说损失更大,危害更大。这样的做法让学生偏离了文言文的正确学习方式,不能静下心来细细地揣摩语言,只是一味地死记硬背,伴随着文言的学习,大多是绞尽脑汁背诵“三行对译”的痛苦记忆,因此不可能热爱上诵读文言,就更遑论发现汉语之美了。
事实上,并不是课下注释或者教参译文就一定是对的,是唯一的。从老师教学而言,还是引导学生多动脑,多品味,不能用“三行对译”代替文言学习。
比如,“云归而岩穴暝”,如果按照课下注释,一定要解释为“云雾聚拢,山谷就显得昏暗了”,这样固然不能说错,但是在太无味道。我愿意把“云归而岩穴暝”的“归”理解为“回家”,岩穴就是云的家一样,傍晚时分,云气重新聚拢起来,就像是云气又重新回到家一样,这与“日出而林霏开”的“开”就像离开家一样,形成很有意思的呼应。
再比如:《醉翁亭记》中:“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在教参中的译文最近这些年来一直翻译为“背着东西的人在路唱歌,走路的人在树下休息”。这个翻译明显太机械了,难道背东西的人就不准在树下休息,走着的人就不准在路上唱歌?
这两句是非常典型的互文,是负者与行者或歌于途,或休于树。惟有如此理解,“前者呼,后者应”的“滁人游”的场面才能更具体,更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又比如:“杂然而前陈”中的“杂然”,不只是要记住“杂然”是纷乱的样子,而是要和前面的“山肴野蔌”中的“山”和“野”勾连起来,看到其原生态,又和后面的“众宾欢”勾连起来,看到在“太守宴”时随意甚至放纵,这才是真正的“与民同乐”,再与今天的某些公务或商务宴请的伪饰状态联系起来,做个对比,那就更耐琢磨了。
课下注释或者教参的译文,只能作为一个参考而已。很多更深层的东西,是注释或者译文所不能完全呈现出来的,而这些更深层次的品鉴,正是教师在课堂上最应该发挥引导作用的地方。
“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我以为,带学生学习文言文,千万不能把考试当成第一要务,而是要把激发学生兴趣,引导他们爱上文言文,进而发现汉语之美,发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之美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