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备课手记
我是岳阳人民的女儿,洞庭湖边长大的孩子,上好《岳阳楼记》,在我,是一种使命般的迫切。
《岳阳楼记》无疑是经典中的经典,其“先忧后乐”一句,超越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确立了士大夫更高更远的人格典范。以前上这课,多是从主题方面生发,也有一些成功的课例,但我,不想重复我自己。于是,我重新沉入课文的字里行间,寻找足以当得起范仲淹这高格情怀的文字密码。
“范仲淹为《岳阳楼记》,用对语写时景,世以为奇。”
这是陈师道的评价。
我查了一下,对语,解释为对偶。我先百度了一下“对偶”——
对偶作为一种修辞手法,独具艺术特色,看起来整齐醒目,听起来铿锵悦耳,读起来朗朗上口。对偶从意义上讲,前后两部分密切关联,凝练集中,有很强的概括力;从形式上看,前后两部分整齐均匀、音节和谐、具有韵律感。
这是对偶的一般艺术特色。用对偶写景,并不少见,何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世以为奇”了呢?我于是把里面对偶的句子,都找出来,细细地读。
衔远山,吞长江。
北通巫峡,南极潇湘。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日星隐曜,山岳潜形。
沙鸥翔集,锦鳞游泳。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读着,读着,我有了一些新的体会。
我发现,对偶的魅力,不仅在于形式的相对,更在于意义的相连。
比如,“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就不仅仅是指洞庭湖的北端和南段,而是指洞庭湖从北到南的广阔水域。读着读着,洞庭湖“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之感,就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了。
同样,“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就写出了从天到地一片昏暗、混沌的感觉,而“沙鸥翔集,锦鳞游泳”也把人的视觉从水到天连缀起来。无论是“日星隐曜、山岳潜形”的昏沉,还是“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的明朗,都有充满天地之感。
如果语言表达也有经济效益一说,对偶式的表达效果,是要翻一番的。用对偶或者说对语的方式,比用散句表达,内容要更饱满,关涉的范围要更广阔。
这使我想到叶嘉莹先生讲诗词的时候,经常使用的一个术语——对举。
对举,犹对偶。只不过,对偶是从修辞学角度讲的,而对举是从语法学角度讲的。
对举,其并列的两部分,语义互相补充,互相拼合,从而大大增加了表层语义的信息量。即“语义增殖”。它不是对举两部分表层语义的简单相加,而是语义的高度综合。
叶嘉莹先生说,在文学里边,如果用两个相反的形象来对举,那就表现了一种周遍的、包举的意思。她举的例子,是李后主的“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朝”和“晚”,“雨”和“风”,都是两两的对举,是说无论是“朝”还是“晚”都有雨都有风。朝朝暮暮,风风雨雨,这种连绵不断、重重叠叠的感觉,通过对举,得以完成。
其用法,正与“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同。
对举,用最俭省的语言,传达最丰富的意蕴,这大概是文学史上,对偶、骈句虽几经反对,却仍然长盛不衰的缘故。
范仲淹并没有到过岳阳,也从未登上岳阳楼,所以,《岳阳楼记》里所写景象,都是虚写,是范仲淹的胸中丘壑和笔底波澜。而对语这种表达方式,这种能使语义增殖的修辞手法,无疑是表现洞庭湖的壮阔和雄浑的最佳方式。
至此,我完成了我的第一次探索。
是有些小得意的。
备完这课后,恰好有机会同长沙市的语文专家厉行威老师见面,我于是,就这个问题请教厉老师。我先说了我以上的探索和理解,并且求教——范仲淹笔下的辽阔和壮美,与对偶和对举是否相关。
厉老师肯定了我的探索,但是提出了新的观点。
范仲淹笔下的辽阔和壮美,虽然经对语手法写出,但并不取决于对语,而取决于范仲淹的视角和胸怀。
视角?
范仲淹对着滕子京寄来的《洞庭晚秋图》写意抒怀,他用的,肯定不是仰视,甚至也不是一般的俯视,比如站在岳阳楼上俯视,而是,一种凌越于整个洞庭湖或者巴陵郡之上的俯瞰。这种俯瞰,李白的“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曹操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庶几近之。虚虚实实之间,人与景与天地,同构,同在。
范仲淹的这种视角,当然取决于他磊落而博大的胸怀。范仲淹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三句话,层次是不一样的。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情绪层面的。不因外物的好坏和自己的得失而或喜或悲,虽然超出了一般迁客骚人或者说普通百姓的“以物喜、以己悲”,但并非太难达到。比如,所谓林泉高士、魏晋名士,在这个层面上,其实都可以做到。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政治层面的。庙堂和江湖,君和民,这都是在政治层面上的担当。很难,但也并非孤高独绝。古往今来的贤相名臣,能达到的应该也不乏其人。
范仲淹的境界孤高独绝之处,当然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个层面。这个层面,超越了情绪和政治,而至于了生命的层面——不是物和己,不是君和臣,而是天下人,是众生。按照范仲淹的标准,他是不可能快乐的。因为人生实苦,众生皆苦,天下人快乐之后才快乐,就不可能有快乐。
范仲淹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他是要把天下,放在自己的两个肩膀上,来扛着,来担当。
这种境界,来自于对天下生命苦楚的体认和同情,是一种宗教式的悲天悯人。范仲淹当然不是教徒,但是,这种境界,近乎教徒的虔诚。
这使我想起杜甫的“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为了让天下人得饱暖,我挨冻受饿又何妨。
这使我想起李叔同用朱砂手书的“代苦”二字。代苦,宁愿独自承担世间的苦;或者说,为了让世人少受苦,甘愿受尽世间的苦。
这使我想起鲁迅的“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北宋内忧外患,自己两岁而孤,范仲淹所感受到的民生疾苦、生命零落,一定不比安史之乱中的杜甫、民国时期的李叔同和鲁迅少,他们用自己的温度,包裹生命的寒凉,大大缓解了客观存在对人的伤害和摧残。
有人说,一个有教养的人就是要对无可改变的现实悲剧承担责任。顺而言之,一个作家就是要对无可救药的世界担当情感痛苦。再顺而言之,一个政治家就是要对无可救药的世界担当生命痛苦。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拯救世界,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创造未来,但是,为一个不完美的苦难重重的世界,主动担当生命的痛苦,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格局和胸怀。
这种担当,如此难得,如此纯粹,因此,感天动地,千年不竭。
这种境界,虽不能至,但至少,我们,要心向往之。
而范仲淹,创造了这种境界,也践行了这种境界。
景佑元年,范仲淹从睦州改知苏州,在苏州南园卖得一块“风水宝地”,有人向范仲淹贺喜道:“这是块贵地,今后您家中定有公卿相继出世。”范仲淹听了笑道:“我家独占贵地,倒不如让出建学,使士人都在此受教育,公卿将相不是更多吗?”不久,范仲淹就让出这块宝地建起府学,是为苏州府学的创始,地点就在现今的苏州文庙。创办府学紫阳书院后,范仲淹亲自出面邀请了著名学者安定先生胡瑗来掌教,还亲自在书院讲学。胡瑗创立了一系列先进的书院管理制度和领先于当时的教学方法,被后世称为“苏湖学派”。“苏湖学派”的办学思想和办学方法,直接影响了后世的书院教学,成为典范。
宋以后苏州的科甲冠于天下,状元人数世无其匹。现在的苏州中学,校址就在苏州府学的基础上。
我特别尊敬的王开东老师,就曾在苏州中学工作。每每看到他公众号里所引海子的诗“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我总觉得开东老师身上,有范仲淹遗风。
滕子京也是如此。
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是因为他动用公款犒劳边关将士,祭奠英烈,抚恤遗属。有人弹劾滕子京滥用公款,言“其间数万贯不明”。因为治理巴陵郡有功,滕子京于庆历七年初调任苏州,离开岳阳3个多月之后,不幸病逝于苏州任所,时年56岁。《宋史》评价:“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可悲的是,当年弹劾滕子京的那个人,受命“审讯”滕子京贪污案,他的调查结果却是“滕子京所用钱数分明,并无侵欺入己”。
1992年,因拓宽318省道,滕子京墓被发掘。经考古部门清理,墓内陪葬物品仅两个水晶兔,两个瓷罐,一个砚台。
身无长物,家无余财,“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治为天下第一”的滕子京,其实是超越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古仁人的。
讲《岳阳楼记》,我们不能忽略了滕子京。
今天的岳阳楼,正大门上,刻着一副对联——
四面湖山归眼底
万家忧乐到心头
在岳阳楼工作的朋友说,岳阳楼的对联,都是没有横批的。如果要加一个横批,我想,最合适的是——山高水长。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我的备课,从“对语”出发,落到“境界”之上,算偏题么?
想到《岳阳楼记》也是一篇严重偏题的文章,我接受了这篇文章的不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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