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千古名篇,尽人皆知。关于《岳阳楼记》的写作过程,因为作品长期以来被列入中学语文教材的缘故,但凡学过的人都知道。
《岳阳楼记》是文化瑰宝,围绕这篇文章,形成了中国古代文化的“四绝说”,即滕子京的建筑、范仲淹的文章、苏舜钦的书法、邵竦的篆刻。九十年代有一部武打电影叫《巴陵窃贼》,就是围绕《岳阳楼记》篆刻牌匾失而复得的事件编写的故事。
《岳阳楼记》的文笔和所表达的思想,时至今日仍在奕奕放光,并没有几个作品能够超越于它,但它有一个遗憾,始终萦绕在人们的心头,让人难以忘怀,那就是:作为以写景起兴的散文作品,范仲淹先生没有去过岳阳楼——写之前没有去过,写完后也没有去过,一直都没有去过。这个,的确是一个遗憾,很大的遗憾!
我们不能要求作家所写的内容都必须是亲眼所见,佛家说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种触觉,只要是通过这些感官获得的信息,都可以转化为作品。但唯独《岳阳楼记》这样的作品,就是让人遗憾,原因是它太有名了,太让人崇敬了;又因为它是以景起兴的散文作品,不同于长篇小说,我们还就是要求作者务必到现场一观。
范仲淹先生没去现场是有客观原因的。巴陵郡太守滕子京建好岳阳楼,向他求文的时候,恰逢由他主持的北宋朝廷的庆历新政以失败收场,他和几位主政官员都被贬出朝廷,范仲淹被贬到河南邓州任职,这篇文章就是在河南邓州写的。我查了一下资料,河南邓州到湖南岳阳,有470多公里路程,现在有汽车、高铁和飞机,最多一个或几个小时即可到达,但在古代,来回就得几十天时间。范仲淹先生到邓州后,心情不好,身体也有了病,正在一边工作一边休养;此外,象范仲淹这样级别的官员,在地方之间相互往来还需请示朝廷,如果没有正式公务,朝廷也不会批准,不能仅仅为了写一篇文章,向朝廷打报告。诸多制约因素,官员之间都非常清楚,因此,滕子京在向范仲淹求文的时候,也没打算指望他来,就随着书信附带了一张岳阳楼全景图,这样就能使范先生看到洞庭湖的基本样貌。
我在中学时代第一次听老师讲《岳阳楼记》的时候,老师说范仲淹被贬官,路过岳阳楼,触景生情,写出了这一千古名篇。这样说当然顺理成章,也符合散文写作的基本规程。如果连现场都没有去过,哪会有什么真情实感?何况还是千古名篇。我那语文老师也是一个博学多识的人,我不敢肯定他把作品的背景资料看全了没有,八十年代初期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报纸杂志也很少,老师讲课全凭一本教育部发的参考书籍,算是和学生的课本有所区别,不然给学生讲点什么新鲜东西呀!因此,老师讲课看不全背景资料也情有可原。后来资料丰富了,才知道范仲淹没有到过岳阳楼的事情。
关于这件事,大家还是要本着“了解之同情”的态度予以对待,毕竟古代不是现在,去不了也是客观条件所限。此外,依据自然法则,任何登峰造极的东西,多少都要留一点遗憾,不可求全责备,求全可能就有大祸。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多多少少都有这样一些认识,比如把小孩的乳名叫得难听一些,狗胜、二蛋之类,据说是为了好养活。这也是过往文化的一些零碎内容,老师讲课的时候大可以讲个透彻明白,不必为范仲淹隐瞒。“四大绝活”才有“一点遗憾”,而且能够完整地保留至今,几次大火和失窃都能安然无恙,的确是很值很赚了,对咱们后人来讲,没有一点儿遗憾可言。
滕子京也不是等闲之辈,为什么一定要让范仲淹作记述文章?两人关系好是一个前提,政治上也都属于庆历新政的领军人物,重点是范仲淹的文笔仅次于唐宋八大家,从文学成就来说,因为有了《岳阳楼记》,就能与八大家齐名。还有一点,范仲淹是庆历新政的发起者和实施者,庆历新政的核心文件《答手诏条陈十事疏》(简称《十项条陈》),就是由他牵头起草,经朝廷和皇帝批准施行的。因为这个阅历,从思想感情上来说,就与其别的文人学士有所不同,因为“胸怀过天下”嘛!唐宋八大家都是文学家兼政治家,几乎都是一边当官一边搞创作,彼时在政治上能与范仲淹齐名的要数韩愈和欧阳修,韩愈是前朝人,政治上的动静没有范仲淹大;欧阳修是同朝的官僚,也是改革派,是范仲淹的帮手,两人一同遭贬。后来的王安石、苏轼动静比范仲淹大,不过此时的他们还没有露脸。综合比较下来,当然范仲淹是最佳选择。
范先生的一篇雄文作下来,果然是高超的文学艺术中蕴含着浓浓的家国情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等,这些千古名句,不知激励了多少后人,也大幅度提升了文人学士的社会评价。全文算上标点符号(这是现代人加的),也就446个字(不算标点符号要挨鲁迅的骂),其艺术性、包容性、进取性和实在性,都是开一代新风的。尤其是实在性方面,作为一个操作过政治实务的人,写出来的东西的确和清风明月一类的东西不太一样。“大江东去,浪淘尽……”,虽然高远,但也虚幻;“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即使真切,难免悲凉;唯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是一颗胸怀豪迈的士子之心。
整篇文章看下来,虽有“春和景明”之描述和“家国情怀”之表达,但悲怆之情贯穿全篇,从小读到大,都给人心酸的感觉。散文这种东西,和诗歌一样,表达的是人的情志,再有理性之人,写出诗歌散文来,也掩饰不住当时当地的情绪。范仲淹不但是文学家,更是一个朝廷的高官,他所从事的主业,就是治国理政。庆历新政的失败,在他的心理上打下了浓重的阴影。初次看到作品背景的人,会说他是因为被贬官才心情不好的,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这种观点放到基层小官的身上是成立的,以他这样宰相级别的大官,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升迁沉浮根本不在话下,关键要看办的事情成功与否。他们已经是朝廷政策走向的代表人物,进退之间体现的是朝廷对国家政策的选择。
庆历新政的背景是,北宋到了仁宗朝(年号庆历),立国已经80多年,原有的体制机制和政策运行已经老化,国家在社会管理、民众生活和对外战争上,积累了严重的问题和危机。史书的判断是:“官僚队伍庞大,行政效率低下,人民生活困苦,辽和西夏威胁着北方和西北边疆,社会危机日益严重。”庆历三年(1043年),范仲淹、富弼、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同为谏官。范仲淹向仁宗上《答手诏条陈十事疏》,就是国家治理和社会改革的十项措施。
历史上有名的这个《十项条陈》,并不是范仲淹他们主动上奏的。据史书记载:“庆历三年(1043年),西夏国王李元昊请求议和,西方边事稍宁,仁宗召范仲淹回京,授枢密副使,又擢拔欧阳修、蔡襄、王素和余靖为谏官(俗称“四谏”),锐意进取。八月,仁宗罢免副宰相王举正,再拜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宰相)。九月,宋仁宗召见范仲淹、富弼,给笔札,责令条奏政事。范、富二人随即提出了十项改革主张,谏官欧阳修等人也纷纷上疏言事,宋仁宗大都予以采纳,并渐次颁布实施,颁发全国。”
范仲淹十项改革措施的主要内容,大致说来,在澄清吏治方面五条:一是“明黜陟”,严明官吏升降;二是“抑侥幸”,限制官僚滥进;三是“精贡举”,严格科举取士;四是“择长官”,慎选地方长官;五是“均公田”,防止贪赃枉法。在富国强兵方面三条:一是“厚农桑”,重视农业生产;二是“减徭役”,减轻人民负担;三是“修武备”,增强作战能力。在厉行法治方面两条:一是“重命令”,保证政令执行;二是“推恩信”,落实朝廷惠政(限于篇幅,愿意了解详细内容的人去看史书)。
这些内容,只要当过公务员的人都知道,多半只是一些抓落实的措施,从严格意义上说,还谈不到改革的层面,因此,史书评价:“范仲淹整顿官僚机构的六项措施,只不过是微小的改革;至于其它四项如‘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摇役’,更谈不上彻底的改革。”就是这样一些微小的改革,也“遭到守旧官僚的激烈反对,宣告失败”。
庆历五年(1045年)正月二十八日,范仲淹被罢去参知政事,知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同一天,富弼亦被罢去枢密副使,改任京东西路安抚使、知郓州。第二天,杜衍被罢去尚书左丞,出知兖州。二月初四,罢磨勘新法、任子新法。三月初五,韩琦罢枢密副使,加资政殿学士,知扬州。至此,主持变法改革的主要人物,全被逐出朝廷。二十三日,废除科举新法,恢复旧制。八月二十一日,欧阳修罢河北都转运使,改知滁州(写了《醉翁亭记》的地方)。庆历新政彻底失败。
如此重大的失败,不仅仅是范仲淹个人的失败,也不仅仅是主政团队的失败,而真正失败的是国家和政权,最终遭罪的是全国民众。历史稍微向后推进一下,大家就知道,因为这次微小改革的失败,引发了更为严重的社会危机和边患战争,北宋不得不启动新一轮的变法,那就是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动静更大,败得更惨,这是后话。
让范仲淹真正悲怆的,就是社会的惯性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人性的堕落。可以说,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改革者,都是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他们看到了社会的危机,在大厦将倾的时候,勇敢地向危机挑战,试图挽狂澜于既倒。但风车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了,一人一马委实不是它的对手。堂吉诃德每次勇敢地冲向风车,每次都被风车打倒,被家人救回来后,养好伤,又单人独骑去战风车。如此循环往复,如此失败到底。塞万提斯称赞的是这种精神,他并不认为人能够战胜风车。风车虽然是人建造的,但一个或几个人绝不是它的对手。在大家都不愿意动手的情况下,只有任凭风吹雨打,让它自然朽去,一个或几个人是没有办法让它改变方向或停止运转的。
在范仲淹发出的三句箴言中,前两句是士大夫的修养情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一句则是他的心志表达——“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象堂吉诃德一样,他是下定决心要同朝堂上和社会上的那些成千上万的“风车”战斗到底,此之谓孔夫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大名鼎鼎的范仲淹,可真是孔夫子的好学生,儒家士人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