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六年(1046年),58岁的范仲淹(989-1052)在河南邓州,写了一篇写景散文,名叫《岳阳楼记》。
这篇文章一经发布,立即天下传诵,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仍被视为全文背诵的名篇。
范仲淹,牛叉!
但是,我要告诉你,范仲淹写这篇岳阳楼景色的游记时,根本没去过岳阳楼,没见过岳阳楼的景色。
这时候,你在诵读《岳阳楼记》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还会继续感叹,“范仲淹,牛叉!”吗?
为了解开大家以后读《岳阳楼记》的心结,看来有必要掰扯掰扯这篇文章。
《岳阳楼记》这个“记”,其实是古代一种散文体裁,可叙事、写景、状物,以抒发个人的情怀抱负,或阐述某些观点。
也就是说,借景抒情是古代文人士大夫写文章的一种套路。
所以《岳阳楼记》借岳阳楼的景来抒情说理的,没毛病。
但是范仲淹虚构了岳阳楼的“景”来抒情说理,这不老实啊,可以吗?
对此我们不予评价,我们先来看看宋代文人士大夫对山水是个什么态度。
宋代科举制日益成熟,开始大量使用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文官进行国家治理。
但是这些文官的政治生涯是漂泊的,是以首都开封为中心的不断出入往返,有被贬的,有外调的,然后又从地方召回京城的,很多官员在京城和地方之间往返三四次是常态。
在这种出入往返中,这些士大夫官员成为最富旅行经验的群体,他们山一程,水一程,山山水水见人生,因此很容易对着山,对着水,思考人生,思考理想,宛转低徊,一咏三叹,同时这帮人又能写啊,于是涌现出许多写山水的优秀篇章。
10世纪末诗人王禹偁(chēng)(954-1001)曾官至翰林学士,多次被贬。
他曾说过:“平生诗句多山水,谪宦谁知是胜游。
”他的山水诗是享有盛名的。
在宋代文人士大夫仕宦生涯辗转漂泊的过程中,山水成为他们情趣和精神的寄托,并进一步发展成为他们修身的寄托。
当无法面对真山真水时,就利用山水画来完成修身养性工作。
比如宋真宗时期的著名谏臣鲁宗道(966-1029),在下朝回到自己私宅之后,则“别居小斋,图绘山水,题曰:退思岩”。
比鲁宗道稍晚的文彦博(1006-1097),曾官至宰相,在自己家中悬挂高丈余的巨幅山水画《出云山水》,这幅画现在不可见了,但据说表现了“宛有不崇朝而雨天下之意”。
这种“雨天下”,其实就是士大夫服务社会,造福天下众生之意,是官员应有的政治理想。
所以他们在退朝之后,对着山水画思考人生理想、政治抱负,已经成为必修课。
而且宋真宗时期翰林学士苏易简和宋绶还命画家在学士院作山水画,其目的可不是为了营造“人间仙境”,实际则是对读书人进行心智的激励。
所以当山水与修身联系起来后,真山真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胸中丘壑”,那已经成为宋代士大夫标榜其人格和理想的依托。
说这么多,并不是要为范仲淹不老实的作文态度洗白,实在是因为在范仲淹那个时候,士大夫以“胸中丘壑”来标榜其人格已经形成一种传统。
如果我们把范仲淹《岳阳楼记》中叙事部分抽离,只看写景部分,说写的是在任何一座湖边高楼上所见之景色,肯定没有违和感。
所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重点不是写岳阳楼的实景,而是借岳阳楼写他的“胸中丘壑”,以此抒发他坚持一生的理想。
那《岳阳楼记》抒发了范仲淹什么人生理想呢?自然是文中最著名的那句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即“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和抱负。
不过,范仲淹这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不仅仅是个人心曲,而是具有石破天惊的划时代意义,因为他喊出了当时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普遍的心声。
我们不要以为读书人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是自先秦以来就有的,其真正成为读书士人的普遍意识,则是从宋代开始的,而且是范仲淹为其赋予了一句响亮的口号。
先秦时期,士大夫的价值担当是《论语》中曾参说的: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也就是说,士是以“仁”为“己任”,是弘扬正能量的承担者,而“天下”不在他们肩上。
所以孔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到了东汉,士大夫则是“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怀抱“澄清天下之志”,仍是发扬精神层面价值的担当者。
唐代,读书人梦中理想的朝代。
但是唐代读书人根本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追求,他们追摹的是“放浪不羁的风习”,轻狂不可一世的态度,“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才是读书人的“理想型”人格。
到了宋朝,唐朝读书人那种“放浪不羁”、“浮薄”的精神追求已经行不通了,比如柳永做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结果直接被宋仁宗封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所以唐朝读书人的价值追求到了宋代,就成了不合时宜。
而宋代读书人的追求是“济世”、“泽民”的理想,“承当天下事”的责任感,那才是士大夫普遍的价值取向。
也就是范仲淹写下的千古名句: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对范仲淹本尊来说,他的一生,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励志故事汇编。
年少时,埋头苦读,只为实现远大的理想。
范仲淹所处的宋朝,科举制度已经很发达了,贫寒的读书人完全可以凭借敲开科举之门拥有向上流动的机遇,实现阶层的跃迁。
就是所谓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此时富贵、名利将随之而来。
范仲淹也想通过科举改变命运。
但却不是为了谋取个人的富贵和名利。
他有自己的理想:
第一是当良相,第二是做良医。
这样的理想,就是以忧国忧民为出发点。
不是治国家之病,就是治人民之病。
而且为了达成这一理想,范仲淹为自己树立了很高的道德标准:
“学默默以存志,将乾乾而希圣,庶几进退之间,保君子之中正”
就是告诫自己要像先圣一样,在得失进退间,不失高尚的情操。
所以他始终以洁身自好和为国事功要求自己,企望在现实世界中成就最高的道德理想。
但是这样的理想,对于范仲淹来说,实现起来非常困难。
他年轻的时候,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
两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他改嫁山东朱家。
并给他取名朱说。
一直到20多岁,范仲淹才知道自己身世,并伤感不已。
从那以后,范仲淹到应天府(今河南商丘)求学,发奋苦读,每天煮粥,待粥凝固后,用刀划成四块,早晚伴着腌菜,各吃两块,就算填饱肚子了。
他昼夜苦读,夜里困倦时,就用冷水洗脸,提神,接着读。
当地官员听说了他的事迹,特地派人给他送吃送喝,以示鼓励。
范仲淹一概谢绝,说今天尝到美食,以后对着白粥腌菜就吃不下了。
而且在他苦读应举期间,据说宋真宗有一次路过应天府,观者如堵,唯有范仲淹不为所动,继续躲在书院里看书。
一个同学问他,大家都去看皇帝,希望一睹天颜,你怎么不去呢?范仲淹头也不抬,回了一句:今后见皇帝的机会多着呢!哎,有理想的人就是这么了不起! 中举后,政坛屡遭贬黜,始终为理想而战斗。
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说:“且如一个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无一事不理会过。
”1015年,范仲淹中进士,开启了他的政治生涯。
最初十几年,他一直在地方,担任像参军、节度推官、盐仓监、县令等低阶官职。
但对范仲淹来说,无论官职高低,对国家和社会都是承担着责任的,理所当然应该思考国家大事,为国分忧。
1028年,40岁的范仲淹厚积薄发,向政坛扔下第一颗重磅炸弹,即向朝廷上疏万言的《上执政书》,奏请改革吏治,裁汰冗员,安抚将帅。
当时朝中两位大佬,宰相王曾和在枢府的晏殊对范仲淹的万言书极为赞赏,于是向宋仁宗极力推荐这颗政坛新星。
范仲淹应诏入京,担任秘阁校理,虽然这个职位相当于国家图书馆管理员的闲职。
但由于在京城,对范仲淹践行“以天下为己任”的价值追求更加有利。
1029年,仁宗十九岁,章献太后(即刘太后)依然主持朝政。
范仲淹敏锐提出,宋仁宗早已成年,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应该还大权于仁宗。
此举吓坏了晏殊,害怕牵连自己。
范仲淹给晏殊写了一封长信,申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侍奉皇上当危言危行,绝不逊言逊行、阿谀奉承,有益于朝廷社稷之事,必定秉公直言,虽有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
”看来范仲淹在中央朝廷是混不下去了。
1030年,范仲淹离京,在多个地方任通判,相当于地级市副市长。
在任通判期间,继续上书朝廷,议论天下事。
朝廷欲兴建太一宫和洪福院,范仲淹认为“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建议停工;在吏治方面,范仲淹针对主张削减郡县,精简官吏;建议朝廷不可罢免职田,认为“官吏衣食不足,廉者复浊,何以致化”。
1033年,太后驾崩,仁宗亲政。
仁宗认为范仲淹对自己忠心,召范仲淹入京,拜为右司谏。
但对范仲淹来说,他不是对皇帝个人忠心,他只做对的事。
这一年,郭皇后误伤仁宗,宰相吕夷简因与皇后有隙,遂协同内侍阎文应、范讽等人,力主废后。
范仲淹站出来,带领一批官员上疏反对,皇后没什么大错,为什么说废就废呢?结果,范仲淹第二次被赶出中央朝廷。
两年后的1035年,范仲淹因担任苏州知州时治水有功,被召回京城升为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相当于首都市长。
范仲淹在京城大力整顿官僚机构,剔除弊政,开封府“肃然称治”,时称“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
但是,范仲淹对朝廷弊政改革的决心一天都没有停歇。
1036年,范仲淹把矛头对准当时的权势人物——宰相吕夷简。
他向仁宗皇帝进献《百官图》,直斥吕夷简把持朝政,培植党羽,任用亲信。
于是,范仲淹第三次被贬,被赶到离京城更远的鄱阳湖畔的饶州。
从1028年第一次进入中央朝廷任职,到1036年被贬饶州,8年时间,范仲淹因谏被贬谪三次。
好朋友梅尧臣看不下去了,写了一篇《灵乌赋》,劝范仲淹少说话、少管闲事、自己逍遥就行。
范仲淹在回答梅尧臣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人生信条:“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一股直言进谏,为民请命的浩然之气。
成功后,为国分忧,依然不忘初心。
金末元初一代文宗元好问,就是写“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位,这样评价范仲淹:
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则又孔子所谓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
”康定元年(1040)前后,西夏李元昊带兵进犯北宋边境,消息传至京师,朝野震惊。
宋仁宗起用众望所归的范仲淹,把他提拔为龙图阁直学士,与韩琦一起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
范仲淹到位后,兼任延州(今延安)一把手,提拔狄青、种世衡等,对狄青,他授以《左氏春秋》,说:“将帅不知古今历史,就只有匹夫之勇。
”后来狄青、种世衡都成了北宋名将。
西夏人原本集兵延州城下,见此,都不敢打延州的主意了,说“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数万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
小范指范仲淹,大范指镇守延州的前任、吃了败仗的范雍。
范仲淹在防守边塞的战争中,“号令明白,爱抚士卒”,采取正确的策略,经常取胜,军威大振,西夏军队轻易根本不敢侵犯他所统辖的地区。
连宋仁宗都不得不称赞说:“若仲淹出援,吾无忧矣。
”所以,范仲淹可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打打嘴炮的人,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他绝对是一个杰出的军事家,这一点,似乎也没有历史学家会否认。
庆历三年(1043),西夏李元昊请求议和,西方边事稍宁,仁宗召范仲淹回京,任命他为参知政事(副宰相),下决心搞政治改革。
并聚集了富弼、韩琦、欧阳修等一批政坛干将。
于是范仲淹领衔的政治集团开启的“庆历新政”改革开始了。
范仲淹在给仁宗上疏的《答手诏条陈十事》中,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等十项改革方针。
1044年,范仲淹再提七项改革方针。
新政实施后,范仲淹对贪污腐败、尸位素餐的官员是毫不客气,直接拿下。
同时向既得利益集团开刀,使恩荫减少、磨勘严密。
一大批官员利益受到损害,于是一批大官僚、地方官和皇室权贵暗中串通,对改革进行毁谤阻挠,并组织力量策划铲除范仲淹。
1045年,因反对声剧烈,改革难以实施,最后“庆历新政”实施不到一年就不得不终止。
范仲淹也被贬黜至邓州任知州。
范仲淹的理想,自此失落。
庆历六年(1046),范仲淹58岁,离他生命的终结只有短短的6年时间了,他在贬所邓州,写下了闻名天下的《岳阳楼记》。
一方面勉励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另一方面,他把自己毕生的理想追求汇成了一句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