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记”是一种常用的文章体裁,入选语文教材的此类文章很多,如:《岳阳楼记》《醉翁亭记》《小石潭记》《满井游记》《核舟记》《桃花源记》,等等,但它们具体属于“记”的哪一种类?如何辨别?推荐一篇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语室陈恒舒老师的文章,为您解惑。
文非一体须明辨
陈恒舒
2018年高考语文天津卷的文言文阅读,选用了白居易的,其中有一道题是这样的:
10.下列对文中相关内容的解说,不恰当的一项是( )
A.记,是我国古代常用文章体裁,以叙事为主,兼及议论、抒情和描写。
“记”的种类很多,本文是一篇游记。
B.步,古人称跨出一脚为“跬”,再跨一脚为“步”,后即以“步”作为长度单位。
C.刺史、守,皆指古代地方官职,如《陈情表》中曾提到“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
D.蓬瀛,指蓬莱和瀛洲,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为仙人所居之处,后常指仙境。
这道题目,官方给出的答案是A,但没有给出解释A错在哪里,各路教辅资料的解析大抵都把目光集中在“以叙事为主,兼及议论、抒情和描写”上,认为应该是“以叙事、描写为主,兼及议论、抒情”,其实并没有说到点子上。
这个选项最主要的错误在于说“本文是一篇游记”——并不是一篇游记,而是台阁名胜记。
“记”的确是一种常用文章体裁,种类很多,褚斌杰先生的《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便将其分为四类:台阁名胜记、山水游记、书画杂物记和人事杂记。
其中对于台阁名胜记的界定:“古人在修筑亭台、楼观,以及观览某处名胜古迹时,常常撰写记文,以记叙建造修葺的过程,历史的沿革,以及作者伤今悼古的感慨等等。
这类记文记写的对象是某些建筑物或历史名胜,在写法上是没有定格的,或发议论,或抒怀抱,或写景物,只是不脱离所记写的对象,或以所记写的对象为缘由,而做发挥。
……这类台阁名胜记,与一般游记不同,游记是作者本人记游之作,台阁名胜记却可间接撮取资料而写,这与碑文是可以相通的。
”对于山水游记的界定:“山水游记,是一种模山范水、专门记游的文章。
它以描写山川胜景、自然风物为题材,但它的写法也可以多种多样,可以描写,可以抒情,可以议论,只是必须是作者亲身游历的记录,抒写的是自己对山川风物的切身感受;正是这一点,它区别于那些只凭耳闻或专凭虚构而写的山水苑林辞赋,也区别于代作的某些台阁名胜记。
”二者的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就是:山水游记“必须是作者亲身游历的记录”,而台阁名胜记则可以“间接撮取资料而写”。
中有这样一句:“时予守官在洛,杨君缄书赍图,请予为记。
”显然白居易写此文时并未亲临现场,而是拿着当地刺史杨汉公寄来的书信和图画(即所谓“间接资料”),参以想象,创作了这样一篇记,当然不能算作游记了。
要能对高考的这道小题辨析清楚,应该读读褚斌杰先生的这本《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以下简称《概论》)。
《概论》初版于1984年,由褚先生在北大、中央电视大学讲授专题课的讲稿整理而成,1985年被确定为全国高教文科教材,1987年还被评为全国优秀畅销书。
1990年褚先生又对全书做了较大的修订和增补,1991年获得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到2003年已经重印了五次。
全书除绪论之外分为十二章,前十章讲诗赋词曲及骈体文,后两章讲散体文。
前十章,每种体裁大致按照起源、流变和体制特点这几个方面来讲。
后两章,则将古人对于散文的烦琐分类重新整合为十个大类(论说、杂记、序跋、赠序、书牍、箴铭、哀祭、传状、碑志、公牍),大类之下又分若干小类,另外附带了四种特殊的文体(笔记、语录、八股、连珠)。
每一种体类都列举若干作品(其中不少是见于中小学语文教材的、人们耳熟能详的传世名作)加以讲解,使得读者有更加直观而具体的认识。
全书之末还附列历代总集和文学批评类著作的文体分类体系,上起梁昭明太子萧统《文选》,下至近人章炳麟《国故论衡·文学总略》。
文体,是语文教学中不可忽视的要素。
因为不同的文体往往关系到不同的功能、写法、风格,有着不同的阅读和写作规律,如果不加注意甚至混淆,教学中很容易出现失误。
比如上面谈到的“记”这一文体,就有以下几个具体的问题值得关注:
第一,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是游记吗?
通过上面对体类的辨析,我们可以推知《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都不是游记,而是台阁名胜记。
《概论》就将两篇文章置于“台阁名胜记”一类。
范仲淹作《岳阳楼记》时并不在岳州而在邓州,主要凭借滕子京所寄《洞庭晚秋图》自由发挥(这一点与非常相似),故《岳阳楼记》非游记自不待言。
而《醉翁亭记》一文则略有争议,如许嘉璐先生《古代文体常识》即将其置于游记之列。
对于这一观点,《概论》亦有所辨析:“记中叙写了滁州、特别是琅琊山中醉翁亭一带的优美景色,经常被人作为山水游记看待,实际上它属于台阁名胜记,而并不属于游记性质。
我们看记中写道:……(下引‘峰回路转……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一段,从略)可知作者写这篇记乃在于叙说造亭者和欧阳修为亭命名的缘由。
文中虽写景色、游乐,但用意和写法,也是在记述他任滁州太守时的生活、心境,并不属于某次记游之作。
”这就说得相当清楚了。
但人教版课标实验教材和统编教材都将两篇文章和游记编在一起(人教版课标实验教材将其与《小石潭记》《满井游记》编在一个单元,统编教材则将其与《湖心亭看雪》编在一个单元),一些教辅资料也将这两篇文章当作游记来解析,教师在教学中也常常当作游记来处理,这就不免方凿圆枘。
第二,魏学洢的《核舟记》应该当成说明文来讲吗?
长期以来,不少教材、教辅对《核舟记》的定位都是“说明文”,教师在教学时也不免套用典型说明文的那一套分析框架,如说明对象、说明顺序、说明方法、说明语言等。
其实这篇文章既以“记”为名,说明古人认为它与记事、记游、记亭台楼阁之文属于一个大类,只是所记对象不同而已。
《概论》将本文置于“书画杂物记”一类,并评述说:“魏氏在记文中,说他观赏了这件绝妙的核舟工艺品,惊叹不止,因而作了这篇记文以记实。
这件核舟雕刻既巧夺天工,而魏氏的记文也写得生动传神,令人宛如目睹。
……记文的末尾,作者写自己见到这件精美工艺品之后的感想和惊异赞叹之情,用‘嘻,技亦灵怪矣哉!’一语作结。
这篇记文,用极简练的文笔,有条不紊地记述了原物的状貌并突现了原刻工的高超技艺,其写作技巧,颇受后世赞扬。
”也就是说,这是一篇“以文辞见技艺”的散文小品,文笔细腻,气韵灵动,文艺性远远大于实用性,仅用说明文的要素来拆解,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值得注意的是,《国文百八课》将《核舟记》划归“记叙文”下的“记述文”一类,不失其“记”之本色,而且特意与“说明文”区分,无疑是很有见地的。
第三,关于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文体问题。
现在不少参考资料都将《桃花源记》定性为游记。
当然这一观点也是渊源有自,如明代贺复征编《文章辨体汇选》时就把《桃花源记》和元结《右溪记》、柳宗元“永州八记”等作为“游览之记”编入一卷。
但《概论》并不这样认为,在介绍“山水游记”一类时,谓其肇始于魏晋,却只提到了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陶弘景《答谢中书书》等书信和郦道元《水经注》这样的地理著作,说“它们还都只能算作游记文的前身,还不真正属于游记的范畴”;游记体文学真正的出现并趋于成熟乃在唐代,以柳宗元“永州八记”为我国游记体文学的奠基之作。
前前后后丝毫没有提到《桃花源记》。
有人认为《桃花源记》是一篇“渔人视角”的游记,那按说应该是游记的“变体”(如统编语文八年级下册第五单元的《一滴水经过丽江》);但问题是此时“正体”——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尚未出现,何来“变体”?因此将其视为游记并不符合实际情况。
其实,《桃花源记》的“记”跟《小石潭记》《岳阳楼记》《核舟记》的“记”不同,虽然都有“记叙、记述”的意思,但它更接近《海内十洲记》(旧题东方朔撰)、《西京杂记》(旧题刘歆撰、葛洪集)、《搜神记》(干宝撰)的“记”,因此,《桃花源记》应该是魏晋时期的一篇志怪小说。
旧题陶渊明撰的《搜神后记》中有一篇《桃花源》,绝大部分文字与《桃花源记》是相同的,也可以从侧面说明《桃花源记》的性质。
明确《桃花源记》的性质是小说而非游记,也有利于教学重点的确定。
《概论》只探讨诗文的体裁,没有涉及戏曲和小说,褚先生在《概论》的后记中提到,自己曾积累了一些有关戏剧、小说及俗文学文体方面的资料,也单独写过些文章,但限于时间和精力,续写《概论》的计划一直未能着手进行。
《概论》对《桃花源记》只字不提,我想大概是留在小说部分了吧?可惜的是,褚先生于2006年去世,续写想来也未能完成,只能令人为之扼腕了。
《概论》中其他关于文体的分析,亦颇多胜义,对于中学语文的教学也有启发意义。
如谈到“论说文”中“论”与“说”的区别,认为“论”着重于论理,“说”则着重于说明、申释。
特别是汉代以后,“论”大都根据一个论点,做周详的推理论证,重在见解精深、逻辑严密,如柳宗元的《封建论》、苏轼的《留侯论》等;“说”则带有一些杂文、杂感的性质,或写一时之感,或记一得之见,题目可大可小,行文也相对自由随意,如韩愈的《马说》《师说》、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苏轼的《日喻说》、周敦颐的《爱莲说》等。
在中学语文中,“说”更多出现在初中,“论”则在高中,有的教师往往因其大都带有一定的议论性,都以规整的议论文目之,套用论点、论据、论证的所谓“三要素”去分析,用之于“论”尚可,用之于自由随意的“说”恐怕是难以措手的。
又如谈到“公牍文”中的“表文”与其他向君王上书的文章体裁的不同,认为“表”含有表志陈情、诉说心曲的意思,因此较之公文性强的奏章之类,往往带有更多的情采,如诸葛亮的《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等。
这也提醒我们,这两篇表文从大的文体范围上说当然属于应用文、公牍文,但却是其中偏重倾诉衷肠、表白心迹的一类,那么教学的重点就应该放在“以情动人”而非“以理服人”上。
至于诗歌体裁,除了其他讲诗词格律的书中也会涉及的体制特点外,对于各类诗体的名称、起源、流变等问题也都有详细的阐述,其中也涉及不少有趣的问题,比如:乐府、拟乐府、新乐府有何分别?绝句(又称“截句”)是从律诗里截出来的吗?词的产生和绝句入乐有关系吗?词牌与词的内容之间有关系吗?等等。
了解这些相关的知识,对于我们加深对各类诗歌体式的认识,进而更好地去理解作品,也是大有裨益的。
这是一部“概论”,独创性的内容或许没有那么多,讲的大抵是常识。
问题是,我们的语文教学有时候所缺乏的正是这样的常识。
温儒敏先生最近几年在各种场合讲到语文教师应该读书,不知道读什么书的时候,首先应该把上大学时该读而没有读的书、该读好而没有读好的书捡起来好好地读下来,比如王力的《古代汉语》。
我想,褚先生的这本《概论》也是这样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