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脍炙人口,也是诸多教材的必选篇目。在具体的教学过程中,对文中出现的“巴陵”“巫峡”“潇湘”等几处地名,或由于教材中已有释义,或由于某些词语仍习用,很多教师常常会忽略。这样一来,既失去了让学生感受传统文化魅力,进而更好地激发其学习兴趣的极佳机会,也制约了学生思维的深度与广度。
对此,我们要充分践行叶圣陶先生“一字未宜忽”的学风与经验,对这些词语“驻足凝思”,悟个中真意、深意乃至新意。
01“巴陵”与“巴蛇食象”
文中的“巴陵”,2018年统编教材九年级上册注释为“巴陵郡,古郡名,今湖南岳阳”。显然,这仅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阐释(且不说古巴陵是否就等同于今天的岳阳区划),如果仅仅满足于此,则忽视了地名所承载的文化内涵以及范仲淹作文之“匠心”,也错失了更深入体会“览物之情”中的“情”、“古仁人之心”中的“心”的文化密码。
“巴陵”,《元和郡县志》中载:“后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若陵,因曰巴陵。”与此相关的,还有《山海经·海内南经》中“巴蛇食象”的动人传说:“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这里的“巴蛇”,并非指蛇这种动物,“应即代表着我国远古时期分布在南方地区的巴族人”。为何把自己的氏族称为“巴”?从字源角度看,“巴,虫也,或曰食象蛇,象形”(《说文》)。蛇善缠绕攀爬,巴人居住的地理环境需要这种本领;蛇能蜕皮,给人以长生不老的神往;蛇似长串的钱币,给人带来财富、吉祥……因此,任乃强先生说:“巴字是依据其图腾造型而用其民族自称之声。”“下里巴人”的“巴人”即此族。李干、夏渌认为:“巴楚相邻,巴人强悍,被视作山寇,楚人作捍关以防之。”可见巴人有着英勇善战的传统。同样,“所谓‘巴蛇食象’的‘象’字,应即象征着古时洞庭湖东岸、南岸地区崇拜‘象’的原始民族,即象部落”。
由此,“巴蛇食象”记载的正是巴族战胜并吞并象族的辉煌。尽管如此,彼时在与更为强大的中原华夏集团的战争中,“战争过后,巴将其战死的族民堆积在一起埋葬了,或是巴人战死的很多,死者堆积像山丘一样”。即所谓“其骨为陵,世为巴陵”(《江源记》)。
了解“巴陵”得名的缘由,不仅有利于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培养学生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之情,更为重要的是,范仲淹在文中,相隔不远竟两次提到“巴陵”这个地名。“名,明也”,如果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我们就会对范仲淹通过“地名”所表明的“情”与“心”有更深的体会。
《岳阳楼记》写于宋代庆历六年范仲淹被贬邓州任上。此前,庆历三年,范仲淹在欧阳修等人的支持下,推动以整顿吏治为中心的“庆历新政”改革,结果触犯官僚和权贵既得利益,遭到强烈反对,推行仅一年左右,范仲淹被免参知政事,颁布的改革法令也相继被取消。与范仲淹同年,又受其举荐的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乃是保守势力与范仲淹等进步改革派斗争的一个回合而已。尽管在朝廷的斗争中失利,但滕子京到任“越明年”,即“政通人和”,恰恰证明了范仲淹等改革主张的正确。
因此,范仲淹在文中看似无意地重复“巴陵”,即是以“巴人”的斗争精神自勉,即便“杀身成仁”“其骨为陵”,也不能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求古仁人之心”,也是对滕子京治下的岳州因巴人历史而孕育、积淀的敢于斗争、不断奋斗的城市精神与文化传统的颂扬。“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仅仅有执政者的政治理想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广大人民的一呼百应,“百废”才能“俱兴”,蓝图才能成为现实。
02“巫峡”与巫史传统教材中对“巫峡”则未加注释。显然是因为其作为三峡之一而闻名的缘故。但“熟知不等于真知”,“巫峡”地名蕴含的“巫”文化传统,可以为学生深入范仲淹的内心世界并与之产生共鸣提供新的路径。
巫峡因巫山而得名。巫山以巫咸得名。郭璞在《巫咸山赋》中记载:“巫咸以鸿术为帝尧医师,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封于是山,因以为名。”巫咸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巫师,被认为是巫祖。“古者巫咸初作巫。”(许慎)“巫咸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位重要的发明创造者,对筮占、医药、天文历法等学科的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巫咸为楚人先祖”。巫山正是以祭祀、纪念巫咸而得名的。
“巫”在远古时代受到如此尊崇,其实是李泽厚所认为的“在孔子之前,有一个悠久的巫史传统”的必然。
从统治地位看,巫君合一。“从远古时代的大巫师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所有这些著名的远古和上古政治大人物,还包括伊尹、巫咸、伯益等人在内,都是集政治统治权(王权)与精神统治权(神权)于一身的大巫”。这可以从字源学中找到印证:“颛顼”两字右边的“页”,像人并突出头首之形。“颛”左边“耑”是草木出生之形,“顼”左边“王”则为“玉”。这样,“颛顼”就是手持枝叶和玉跳舞的人,显然是巫师。也可以从文献记载中得到佐证,如“禹步多巫”“昔夏后启筮”“商汤以身祷于桑林”等。
从个性品质看,“‘诚则灵’为根本准则,即要求卜筮者、卜筮活动以及卜筮服务对象(王)必须进入和呈现畏、敬、忠、诚等主观情感状态”,“有十分严格的要求和规范,必须遵循,不能违背,否则便大祸临头”。这就对巫师自身的品格提出了极高要求。同时,“这种神秘气息的巫术并非完全灵验……‘巫’本身往往把这种不灵验或者无法建功的结果归咎于自身德行、修养、技艺的不完备,所以就会出现对自身德行和素养的磨砺,甚至‘自我牺牲’的献祭。哪怕是帝王巫也不例外”。这就形成了巫者道德完善、修炼、提升与自律的良性循环。
从卜筮的目的看,是为了部落、氏族的趋吉避凶(如“卜尔百福”),巫师所掌握的天文、医学乃至生产的知识,更多服务于部落、氏族,因此,巫具有鲜明的“安人”“爱人”、成己达人、成人达己的品格。这种精神品格,其直接结果就是理性化成后世的“德”“礼”。李泽厚认为:“‘德’……大概最先与献身牺牲以祭祖先的巫术有关,是巫师所具有的神奇品质,继而转化为‘各氏族的习惯法规’。所谓‘习惯法规’,也就是由来久远的原始巫术礼仪的系统规范。‘德’是由巫的神奇魔力和循行的‘巫术礼仪’等含义,逐渐转化成君王行为、品格的含义,最终才变为个体心性道德的含义。”而周公“制礼作乐”,其实就是“将上古祭祀祖先、沟通神明以指导人事的巫术礼仪,全面理性化和体制化”。到了孔子那里,就是“名之为仁”“克己复礼”。
通过对“巫史传统”的简要分析,我们发现,一方面,“巫君合一”中的“君”,“都是后世儒家所颂扬不已的‘圣君贤相’”;另一方面,追溯由巫到礼,释礼归仁的“德”“礼”发展路径,在礼乐崩坏的春秋时代,孔子“吾从周”“吾从先进”“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提倡仁,恢复礼,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托古于‘巫’身份者所拥有的精神的凝聚”的向往与实现。
至此,我们对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古仁人”也就有了更深更新的体认。他的源头,其实就是“巫”的精神,巫史传统,就是畏、敬、忠、诚,就是自我牺牲、“安人”“爱人”等精神。更为重要的是,巫师卜筮是为了“预见未来,指导行动”,显然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早期代表。由是,文中的“北通巫峡”,既可以从地理方位上加以理解,又可以从历史方向予以深化。“通,达也”,“巫峡”之“巫”,就是范仲淹所要通达的政治理想与人格追求,以为他们就是真正的“古仁人”与“先天下而忧”者。
03“潇湘”与舜帝教材对于“潇湘”,也仅仅从地理学意义上进行了注释:“潇水、湘水。潇水是湘水的支流,湘水流入洞庭湖”。其实,教学时如果从地名文化的角度剖析,学生同样会发现其“别有一番滋味”。
“潇湘”这两处水名,与舜帝有着密切关系。《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姜亮夫在《楚辞通故》中释“九疑”:“九疑山在今宁远县南六十里,九峰各负一水,一曰朱明,潇水源。”而《山海经·海内东经》中记载“湘”:“湘水出舜葬东南陬,西环之,入洞庭下。”古人认为,潇湘二水,均发源于九疑山。“德自舜明”(《尚书》),那这两条河流淌的就是德化之水。因此当地人又把潇水称为“舜德河”,把湘江源头称为“舜水河”。
同时,“潇湘”二字,从字源来说,其实就是纪念舜(甚至更早的王、帝等首领)“巡狩”而造的。“巡狩”又作“巡守”“巡功”。其中“巡”意为“视行也”。杜预释“巡守,省四方”“巡所守之功绩”。“潇湘”二字的声旁,恰恰表现了“省视”“视行功绩”的内涵。“潇”,本作“潚”,从“氵”,表明是河水。“肃”,这里不仅表音,同时也表义:“肃”,“持事振敬也”。“湘”,从“氵”,同样指河水。“相”,亦表义:“相,省视也。”而巡狩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王者对臣下工作的亲自监察”“巡狩是王者自上而下的监督方式,这种监督方式把考核与奖惩结合起来”。
因此,“潇”中之“肃”,是考核臣下是否“持事振敬”,“湘”中之“相”,是监察监督。更为重要的是,“巡狩……虽然有体现王者权威的成分,但此时的巡狩更多地反映了王者‘公仆’‘专家’的身份”,“他们维护着氏族安全,为氏族存亡呕心沥血”,“掌握着改造自然、维护氏族秩序的技术与学问”。据传舜南巡狩时已经百岁高龄,“他为中华民族的发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中华儿女的心中,树立了一座永远的道德丰碑”。正因如此,舜(以及更早的王、帝等首领)才被后人所铭记、纪念,其方式不仅仅是立庙建祠,更融进了“潇湘”这两处水名,“名以正体,字以表德”。
因此,“南极潇湘”,同样也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更是对地名中所蕴含的舜“巡狩”的公仆、榜样身份的崇尚,以及“崩于苍梧”这是对死而后已精神的追求。同时,联系到对舜德的高度赞誉:“谥法曰:仁圣盛明曰舜”“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史记》),以及舜鼓五弦,歌《南风》之诗中的“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学生会对舜等“古仁人”以及他们的“先忧后乐”之心之行更加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