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纪念李泽厚先生
2021年11月3日,得知李泽厚先生仙逝的消息,我大脑一片空白。
十多年来和李先生交往的情景在脑海里不时涌现,往事历历在目。
连续几天,神思恍惚,心绪纷繁,微信群中哀思如缕,悼声满屏,而我却什么也没有写,什么也不能写,一直到四天以后,才勉强凑成一副挽联:思想三论美学四讲雄文若雷,儒道互补寂寞走我路。
己卯五说新梦百年赤子怀玉,西体中用深情参大同。
至此,压抑的心情才似乎稍有和缓。
我深切地感到,长河落日,壮丽辉煌,一个时代的思想落幕了;而我,却永远失去了一位思想和问学的良师益友。
一
许多朋友都曾问我,你是如何与李泽厚先生相识的?一位是名满中外的哲学家、思想家,一个是普通的中学语文教师,其间距离如同天壤云泥。
当年,我致电《原道》编辑部,去和主编陈明聊天,这是认识李泽厚先生的缘起,然而,这是一个偶然,因为一个普通读者去和素不相识的刊物主编聊天,有点不可思议;陈明很忙,他在工余打理一份刊物,无暇和我细聊,直接把李泽厚先生在北京和美国的电话给我,这也是一个偶然;怀揣先生北京和美国的两个电话,转眼就是四五年光景,我一次也没有拨过;然而某时某刻,因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拨通了大洋彼岸的电话,从此便建立了联系,这是一个更大的偶然。
当然,这也不全是偶然。
如果不是此前三十年一直在默默阅读李泽厚先生的书,我可能不一定会买那本旨在弘扬儒学的思想文化读物《原道》,之所以买是因为那期有李泽厚先生的文章,而多年来我已形成不放过任何有关李泽厚先生的文字的阅读习惯;买了杂志,之所以要依着刊物上编辑部的电话去找主编陈明,正是因为读过《浮生论学——李泽厚陈明2001年对谈录》,我想通过陈明进一步了解李泽厚先生;和李先生第一次通话之后,之所以能一直保持联系,按李先生当时的说法是他在美国很寂寞,而我常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要请教。
后来熟悉了,我才逐渐知道,李先生其实很不喜欢闲聊,他的时间很宝贵,每次通话开始,当我问及最近身体如何、有何新作时,先生往往直截了当:这个不说,有什么问题?随即进入正题。
正是因为这一连串的偶然和并非完全偶然,我一步步走近了李泽厚先生,走进了这位思想巨人的学术和心灵世界,编选出版了两种李泽厚先生作品读本,以及《李泽厚学术年谱》《思路:李泽厚学术年谱》和《李泽厚刘纲纪美学通信》,在一定意义上也算是“草根派”李泽厚研究者了。
这是我人生的幸运,是命运对我的眷顾。
由此,我拓展了学业、事业的眼界和胸襟,认识了许多气味相投、心灵相通的真诚朋友,真正受益无穷的是,走近李泽厚先生,让我的人生充满了一种前进的力量和精神慰藉!
二
说起这几本书的编著和出版,还得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说起。
2009年11月3日,我借出差天津之机,转道北京拜访李泽厚先生。
当日从下午两点到五点,我和李先生在他北京寓所整整聊了三个小时。
聊天的话题很广,但主题都是围绕先生其人其事其书展开的。
李先生说到自己的“三可三不可”原则:可以吃饭,可以座谈,可以采访;不开会发言,不讲演,不上电视;先生还说到他的“四个静悄悄”原则:静悄悄地写,静悄悄地读,静悄悄地活着,静悄悄地死去。
也说到自己平生收到的三个最高奖赏,说到自己多年来无求于人、独立自在的个性,说起自己和学界人物的往事……先生还带我参观他的书房和卧室。
在书房里让我挑一本他的著作,签名送我;在卧室里看他美国寓所的照片,在阳台上眺望景山和天安门。
我几次起身告辞,先生总说再聊会儿,不着急,没关系。
四点多时,我又一次要走,先生说再等等,太太马上就要到家,见一见再走。
这样一直聊到五点,马文君老师回到家,我们一起照了相,才依依惜别。
第一次和精神偶像面对面,一切都很新鲜,至今历历在目,那个阳光和煦的深秋下午,是我人生中幸福感满满的难忘时光。
而给我心灵带来巨大触动的,是李先生书房门口挂着的那副竹刻对联。
门联很小,大约几十厘米;很不起眼,刻在竹板上的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我没有完全认出来,李先生在向我介绍门联时,浓重的湖南口音又让我没有完全听清楚,好在有照片,回家以后,我第一时间查证资料,弄清楚了门联内容。
原来是李白《独漉篇》中的诗句:“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显然,其内容应该是室主人精心选择和思考过的,因为对联之外,客厅里也有出于同一人之手的“无心”竹刻。
《独漉篇》由遄急浚深、浊流滚滚的河水起兴,借越鸟、胡雁抒写诗人客中漂泊、报国无门的孤愤悲哀,从清风、明月的入室,表现诗人似有所待的心境,衬托诗人客中无伴的孤寂和冷落,结句则借“锈涩苔生”的龙泉雄剑,表达报国无门的抑郁情怀和慷慨豪情。
那么,李泽厚先生在此是取何种命意呢?在此后的交流中,我不止一次和李先生探寻,我妄加揣测:撷取字面超脱悠然之意,无疑是室主人喜欢的意境,而更多的则是综取《独漉篇》全诗命意,曲折委婉地表达其慷慨悲歌、壮志难展之意。
对于我的解读,李先生既未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说,那是你的理解,与我无关,却从不肯再多作一点解释。
我能体会到,这副门联或许隐藏着室主人巨大的心理秘密!闲适恬静的诗句背后,是否汹涌澎湃着复杂的情感波澜?这只能是永远无法破解的一个心灵之谜了。
三
2010年9月18日,我们在北京第二次见面。
那天中午,在北海边上一家苏州饭馆,我和子恒、茶居、永通一行四人,和李泽厚马文君夫妇围坐一席,先生侃侃而谈,我们正襟聆听,时而觥筹交错,时而笑声朗朗,湖畔秋高气爽,室内如沐春风,俨然一幅现代版《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图。
先生言谈,看似普通平常,实际上关心的都是现实问题,是一个对社会积极干预的思考者。
因为人多,又因为在饭桌上,先生善饮,谈兴甚浓,谈哲学,谈教育,谈人生,其温暖而睿智的哲人风采,我们有幸与焉;而我,也正是从此次访谈开始,开始了对李泽厚思想的深入研习之旅。
吃饭前在先生寓所,大夏书系的两位朋友,曾小心翼翼地提出可否编一本李泽厚论教育的书,先生委婉谢绝;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我知道,李先生不答应的事,说了也是白说,你很难改变他。
李先生返美之前,说有一批书要送我,让在北京的茶居主编帮忙寄出。
出乎意料的是,后来茶居告诉我,李先生已同意编选这本书,让我赶紧联系永通着手筹办。
这样,编选此书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了。
在和李先生进一步沟通此书时,先生提出:“你要认真写一篇序言,详细说明你编写这本书的理由,否则我还是不同意。
”后来,当李先生看到书稿和我写的万字长文之后,写了一篇短序,并且为选本加了副标题,这就是《李泽厚论教育·人生·美——献给中小学教师》。
先生在序言中指出:“中小学老师在指引年轻人的人生道路上可以产生关键性的影响,比大学老师重要得多。
那么,这本书就算我对中小学教师们献上的一份敬意吧,愿它能得到你们的喜欢。
”我想,李先生在写这段文字时,可能想到了自己的中小学老师,想到了那些老师曾给予他的教育和影响。
当然,或许也会想到自己短暂的小学教师生涯,想到他十分敬重的母亲陶懋枏女士——那也是一位辛劳一生最终在工作岗位上去世的小学教师。
《李泽厚论教育·人生·美——献给中小学教师》出版以后,收到相当不错的社会反响。
于是,敏锐的永通君不久又策划,让我一鼓作气,再编选一本《李泽厚话语》。
这一选本,我们一直没有想出合适的书名,最后还是李先生给出了“话语”二字。
编选这两种李泽厚读本,有力促进了我对李泽厚著作的深度研读,无疑也大大拉近了我与先生的心理和情感距离。
四
和李泽厚先生相识十二年,我花费时间和精力最多的事,就是编撰《李泽厚学术年谱》,而出乎一般人意料的是,李先生从一开始就非常不赞成甚至反对我做这件事。
我曾在多个地方说过,我对李泽厚先生的热爱,是从喜欢他的文字开始的,这当然与我从事的语文教师职业有关。
李泽厚先生文风的最大特点,在我看来,就是思想深刻、情感丰沛和文字朴实,大家熟知的《美的历程》如此,其他哲学思想史论著甚至序言后记之类的短章在骨子里也是这样;而我们不知道的是,李泽厚先生还写诗。
2005年第12辑《原道》,最初刊发了李泽厚先生的13首诗词,2006年出版的《李泽厚近年答问录》中,又补发了9首。
出于职业喜好,我曾试图作一些解读,但因为时间跨度大,很多涉及诗人生平经历之处无法确解。
在2000年李泽厚先生70岁生日时,不少朋友要给他搞庆祝活动,要为他开学术讨论会,他一概拒绝。
但作为由衷热爱李泽厚先生的读者,作为沐浴过李泽厚先生恩泽沾溉的受益者,我真的不希望李泽厚先生80寿诞也这样静悄悄地随风逝去。
我以为,如何对待自己民族的杰出人物,与当事人无关,却可度量一个民族的文化自信和思想自觉,考验一个时代的理论气度和精神胸襟!因此,我想赶在李泽厚先生80岁生日之前,以一篇诗歌释读献礼,当然,这是一份微不足道的生日小礼。
写作这篇文字持续五载,删改多次。
其间遇到疑难困惑处,曾多次致电李先生求教。
尽管他对写这样的解读并不赞成,认为种种原因发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更重要的是“诗无达诂”,诠释总难尽如人意,但他仍然颇为耐心地提供了许多有关写作背景和诗歌本身的解答。
最后定稿我特地寄到美国,李泽厚先生亲自审定并做了很多增补。
2011年,这篇长达1.5万字的《挂帆千里听涛声——李泽厚诗歌释读》在《东吴学术》上发表,算是献上普通读者的一份诚挚心意。
《东吴学术》时任主编林建法先生敏锐地从释读稿中看到了我对李泽厚先生其人其事的熟悉程度,决定在《东吴学术》设立《学者作家年谱》专栏,第一位传主人选就是李泽厚先生。
这样,在长期阅读李泽厚先生积累的资料基础上,尤其是有了近五年来为解读李泽厚诗词刨根问底的追寻求索,应林建法先生之约,我开启了李泽厚学术年谱的编撰工作。
年谱写作过程中,我和李先生的联系频率骤然加快,因为要请教的问题太多,最多一个月,我们总要通上一次一个小时左右的越洋电话,我会把平时积存的困惑记下,电话中边问边记,定稿之前,李先生曾两次亲笔修改。
他说,他修改的原则是只纠错,不增补。
开始我对这句话理解不深,后来在年谱不断完善增补的过程中,我方明白,李先生在当初的修改过程中,是抱持多么大的耐心和宽容。
因为,无论是涉及人物经历的广度,还是涉及其思想理解的深度,年谱初稿都十分粗浅。
2013年,《东吴学术》破例分三期连载《李泽厚学术年谱》;再后来,还是由林建法主编牵头,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东吴学术》年谱丛书”,其中有《李泽厚学术年谱》,16万字。
2021年4月,《思路:李泽厚学术年谱》几经辗转,终于由贵州孔学堂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近34万字。
在增补本后记中,我写下这么一段话:
”这部学术年谱的编撰是一段漫长的旅程,沿途风光无限。
哲人思想的旖旎风景、色彩斑斓的逻辑画卷以及诗一般的华彩辞章,常常让我沉醉其间流连忘返,而众多师友林林总总的帮助和激励更让我感动莫名。
这是我编撰《李泽厚学术年谱》的真实感受,也概括了我写作过程最真切的心路。
2021年还有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李泽厚刘纲纪美学通信》终于在7月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该书的出版过程也非一帆风顺。
通信集收录两位美学家1979—1999年21年间围绕《中国美学史》所写的245封往返信件,是一份记录《中国美学史》(第一、二卷)诞生过程和幕后故事的第一手资料,也是见证两位著名学者为中国美学事业倾心合作的一段学术佳话。
该书定稿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时刘纲纪先生还健在,两位老先生都同意出版。
但是,李泽厚先生态度明确而坚决:不能删削一个字,否则宁愿不出。
因此书稿几经辗转,无法落地。
后来李先生说,有一家杂志可以全文发表,刘先生却顾虑重重。
再后来,刘纲纪先生仙逝,此事就拖了下来。
2020年下半年,《李泽厚学术年谱》(增补本)正进入紧张编辑阶段,在一次电话中说到编辑删节在所难免之类的话题时,不知是因为《李泽厚学术年谱》的波折让老先生进一步感受到了出版社的难处,还是刘纲纪先生的过世让他突然感到岁月无情,总之,在那次电话中,李先生态度有所改变,答应可以做些让步,必要的删节可以接受,但要注明。
如是,《李泽厚刘纲纪美学通信》立即启动出版程序。
这应该是李先生看到的自己的最后一本新著。
拿到样书,李先生很高兴,再三表示,要我向出版社转达他的谢意。
五
2021年10月22日,我和李先生通电话,谈话还是围绕《李泽厚刘纲纪美学通信》展开,他表示书已经收到,并且又一次要我转达对出版社和责编的感谢。
因为聊到学术界的一些近闻,李先生表现出不常见的兴奋,多次笑声朗朗,尤其是反复提到《论语》的句子:戒之在得。
他用浓重口音的湖南话说,盖(戒)之在得,盖(戒)之在得啊!他还引用自己《论语今读》的解说文字说,特别是老人贪恋已有之名位利禄,患得患失,有害无益。
那天电话里,我还提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先生新作《伦理学新说》,李先生告诉我,这是近年来三本伦理学著作的合集,很重要。
我最关心的当然是有多少新写内容,是否有新写序言或者后记之类文字,谁知李先生听了我的询问,竟然又是嘿嘿一笑,然后老顽童一般地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怎么可能!我在电话里发出疑问,李先生还是笑而不答。
后来看到《伦理学新说》序言。
序言结尾有云:“慨夫知音者少,识货者稀,九十残年之孤独老朽只好作此自我吹嘘谬称‘新说’的广告了。
悲夫哉,不悲也。
”不知李先生那天电话里的笑声是否与这令人忍俊不禁的文字有关。
2020年7月,《南方人物周刊》发表记者访谈《九十李泽厚最后的访谈》,李先生说:“总之在这里,我最后要向读者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这算是告别吧!”人生情味,慷慨深挚。
李先生过去也多次说过和读者告别的话,这个序言才真是李先生和读者最后告别的文字。
10月23日,我刚起来就看到微信中有李先生的未接电话,我赶紧回电话过去,谁知先生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拨错了。
”正是一大早,昨天又刚通过话,于是我也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没关系”就和老先生说“再见”了,通话时间31秒。
这是我和李先生相识十二年最简短的一次通话。
10天后,李先生离世。
如果知道,我一定会用沧桑而深情的表白向即将远行的李泽厚先生告别: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