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铭》:以“陋”为美
要读懂刘禹锡这篇文章的立意,先要把“陋室”的“陋”字的含义弄清楚。“陋”的古代汉语词义,与现代汉语有些不同。在现代汉语中,这个字的意思往往和丑联系在一起。而在古代汉语中,尤其是在本文中,似乎没有丑的意味。“陋”的原始义并不是丑,而是狭窄、狭小。《说文》:“陋,阨狭也。”《论语》:“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陋”字在古代汉语中有多重含义,在现代汉语中,分化为简陋、丑陋、浅陋的意思,在本文中,意思重点在简陋,引申为狭小、简朴,没有什么华贵的装饰之义,没有丑陋的意思。统观全文,不但没有丑陋的意思,相反却有以陋为美的内涵。
文章开头两句是类比。山因为仙而得名,水因为龙而显得神异。这是以系列的类比来强调,陋室是因为自己的德行而美。把没有嗅觉感知的德行比作馨香,让德行变得具象起来。
那么,究竟美在何处呢?
首先,是大自然的美。“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说的是环境的特点。苔痕生到了台阶上,草色映得窗帘都发青了。这说明陋室在大自然的包围之中,植物的颜色改变了陋室的简陋,显得鲜亮起来。这种颜色很特别,苔痕(痕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绿色的感觉)往台阶上漫,映入帘上的,就不仅仅是颜色,而且是一种光鲜漫射,有一种沁人的感觉。
其次,是人事之美。“谈笑有鸿儒”揭示了来往人士文化修养很高,“往来无白丁”说明朋友都是有社会地位的。
再次,可能是最为关键的了,那就是这里的文化环境有点超凡脱俗。“调素琴”,未加油漆藻绘的、平民化的乐器,所奏的当然不是庙堂的音乐。至于阅读“金经”(用泥金书写的佛经),更是对世俗的超脱。下面的“无丝竹之乱耳”,似乎与“可以调素琴”,有点矛盾。素琴也是丝竹之一种,是弦乐器。可能刘禹锡在这里有点不严密,我们也不必为此过分吹毛求疵。其意味可能是只有普通的弦乐器,没有丝竹和鸣的规模。特别是“无案牍之劳形”,这个形是与心相对的。典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愁怅而独悲”。这就是说,官方的文书表面上是累了自己的形,实际上是劳了自己的心,使自己更丧失了自由。这样的陋室,虽然是狭小简陋的,但是精神的境界是很自由的,与尚未出仕的诸葛亮和埋头著作的扬雄可以比美。
最后一句“何陋之有”引用孔子的典故来美化自己的居室。原文是这样的:“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论语》)这里的“陋”,就是偏僻的意思。“九夷”,是东夷,在地理上是比较偏僻的,甚至有人引申为不够文明礼仪的意思。但是,也可认为,只要是像自己这样的君子住下来,就不存在什么僻陋的问题。这个典故用得很大胆,把自己比作孔子。但也很含蓄,毕竟没有直接讲出来。但是,主题很清晰了:只要是有德行的人,所居即使再偏僻,再狭窄,再朴素,也是很美的。
要读懂这篇文章还有一个字要弄清楚,那就是“铭”。“铭”有三个解释:一是铸、刻或写在器物上记述生平、事迹或警诫自己的文字,如铭刻、墓志铭。二是在器物上刻字,表示纪念,永志不忘,如铭记。三是后来发展成的一种文体。《文心雕龙》上把它和政治、道德的规训联系在一起。这种规训很重要、权威,最初是要刻到铜器、石器上的。正因为如此,“铭”是比较精练的,往往有格言的性质。起初是四言的,以讲道理为主,后来受到诗的影响,有五言、七言,而且有了抒情的意味。从刘禹锡的《陋室铭》就可以看出,是四言和五言,又有骈文的对仗。
如开头两句,在逻辑上是连贯的,不对仗,但与后面两句是对仗的。接着是四个五言句: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完全是诗的句法,不但意义是对仗的,而且平仄也是相对的。特别精致的是,“上阶绿”“入帘青”这样的句法,和后面的“有鸿儒”“无白丁”是精心的安排,力避句法结构之雷同。“上阶绿”和“入帘青”,是连动的句法,把形容词补语放在结尾处,而“有鸿儒”和“无白丁”是动宾句法,把名词放在结尾。这是对仗句法中微妙精致的安排。接下去的句法变化更大,出现了散文句法(“可以调素琴,阅金经”),骈文句法(“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和诗的对仗(“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最后是彻底的散文句法(“孔子曰:何陋之有”),句法变化已经如此丰富,又加上一个带着反问、感叹语气的句子作结尾,回味无穷,又增加了新异感。
本来“铭”作为一种文体,具有最高政治和圣贤经典的意蕴。《文心雕龙·铭箴》说:“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都是着眼于帝王的德行,诸侯的功勋,大夫的劳迹的,故情志庄重。这是传统的规范,而到了唐代刘禹锡手中,演变为个人化的抒情,语言也不那么古奥,情绪也变得很潇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