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小说《故乡》中,用“圆规”形容杨二嫂: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对于这个颇有特色的形容,研究者涉及不多,且相关研究大多是站在语言学的角度来审视,探讨“圆规”这一指称形式究竟是借代还是借喻。
毕飞宇在《小说课》一书中,把“圆规”这一指称解读为用数学的计算工具来“讽喻”杨二嫂善于算计的性格特点。作为小说家,毕飞宇站在历史文化的层面来思考这句话,有其合理性。
作为教师,解读这篇被选入九年级语文教材的文本时,除了关注这句话的语言形式,我们更要考虑《故乡》作为课文的教学重点和九年级学生的认知能力。因此,对于这句话,教师要在尊重学情的前提下,将其语言形式与人物的性格特点结合起来解读,让学生明白小说“写了什么、是怎么写的、为什么要这样写”。
解读“(杨二嫂)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这句话,我们需要从“圆规”入手。圆规是一种数学工具,常用于尺规作图,画圆或弦,其外形特点为头小脚尖。说杨二嫂像个圆规,读者的第一反应通常是其外形和圆规一样,“细脚伶仃”,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除此之外,作为语言大师的鲁迅用“圆规”形容杨二嫂,还有何深意?
笔者认为,除了外形,圆规的功能也能为我们解读这句话提供帮助。我们使用圆规画圆时,将其带针头的一端作为中心定住不动,装着铅芯的另一端旋转一周。如果从文学性描写的角度来看,圆规会给人一种以自我为中心,为了达到目的(画圆),横扫周围一切的感觉,其锐利的“脚尖”甚至会把纸张刺穿。带着这样的理解来看杨二嫂,如果说像圆规那样“细脚伶仃”是对其瘦骨嶙峋身材的描写,那么“为了完成画圆,不惜横扫一切,甚至刺穿纸张”则是对杨二嫂性格特点的暗讽。
小说中的杨二嫂,自私、贪婪、精于算计、刁蛮刻薄。她的出场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哈!这模样了!胡子这样长了!”吓了“我”一跳。紧接着,她开始以一种世故的姿态和“我”攀关系:“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当“我”表现出愕然和陌生时,杨二嫂立马换了一副面孔,“鄙夷”“冷笑”,语气带上了嘲讽意味,但仍然不忘索要“我”家里的废旧木器。当无理要求被拒绝时,杨二嫂的嘲讽态度立刻升级: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这段话中,杨二嫂先用“阿呀呀”来否定“我”的合理回应,接着连用两个反问句,造谣中伤“我”有三房姨太太、出门坐八抬大轿。其贪婪自私、蛮不讲理的嘴脸展露无遗。面对这样的杨二嫂,“我”就像秀才遇到兵,只好选择“闭了口,默默的站着”。但杨二嫂不依不饶: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明明是她贪图别人的便宜,却连用四个“愈”字,用一副无赖的语气给“我”扣上了“有钱且抠门”的帽子。即使这样,她也不能满足,一边胡搅蛮缠,一边“顺”走了母亲的一副手套。
在“我”与杨二嫂的这场“交锋”中,杨二嫂为了占别人家的便宜,先圆滑地套近乎,当发现无法达到目的时,立刻开始大声造谣,恶语中伤他人,以语言上的“胜利”获得心理上的满足。这一过程中,杨二嫂呈现出圆规一般的破坏力: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横扫一切羁绊,甚至不惜伤害他人。
杨二嫂一开始是向“我”直接索要东西,但只得了些口舌上的便宜和一副手套,于是换了一种方式“算计”。后文中,她不仅“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每日必到”,而且从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一口咬定是闰土埋着的,“自己以为很有功,便拿了那狗气杀……飞也似的跑了”。这段描写,进一步表现出杨二嫂精于算计、自私贪婪,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肆无忌惮地中伤无辜者(闰土)。
可以说,杨二嫂这一人物,从外形到性格,将圆规这种数学工具的特质演绎得活灵活现。当我们顺着圆规的特点和功能来解读这个人物,这一陌生化的指称就会变得鲜活、丰满起来,使我们进一步感受到鲁迅遣词造句的老道与辛辣。